萧索垂着目光,向府台拱了拱手,并未多言。

陈几顾斜睨了他一眼,道:“萧秀才可是涿阳有名的神童,学问深得很,堪称两脚书海!沈将军真是人中龙凤,目光如炬,竟一眼挑中了萧秀才,识人的本事,下官是万万及不上了!来日继续高升,可莫要忘了提携下官!”

“哪里,哪里,借陈大人吉言!”沈砚谦虚几句,又听他道:“将军初涉地方政务,恐怕不熟悉。下官这里有两个书办,一张一王,刑名钱谷都极通晓,将军尽管带去吩咐。”

他身后果然走出两个人来,姓王的高瘦黝黑,姓张的矮胖白净,两个人倒都是一副精明相,王书办瞧着沉默寡言些,张书办却是外憨内强、怒时尤笑。

沈砚道过谢,便带着随行人众钻进了卷宗库。两个书办紧随其后,亦步亦趋,满面写着“监视”二字。

十一借机拉开两人,笑道:“二位,怎敢劳动二位大驾!这厢有上好的茶,是小的从京中鸿渐楼带来的,二位不嫌弃,且来饮一杯如何?”

他精,别人也不傻。

张王二人异口同声道:“沈公子相邀,原不该推辞。但我二人身份低微,当不得如此礼遇。况且陈大人命我等前来相助沈将军,如今文书一本未看,岂有躲懒偷闲之理!”

沈砚瞥了二人一眼,心知这两贴牛皮膏药难以摆脱,只得继续做戏。他随手从架子上拿起一本书册递给萧索,道:“本将军嘴把式,识字却不多。烦劳萧秀才念来听听。二位书办在侧,若有不懂的,我就只管问了。你们可别嫌烦!”

“岂敢,岂敢!”张王忙作揖。

萧索手里拿的是本刑狱的老卷宗,翻开一页,清清淡淡的声线中规中矩地道:“天启二十九年孟春,贼匪号‘铁手人屠’者于越州府辖内犯案,杀五人,伤二十一人。五月,案件上报大理寺。六月,先文帝御批,大理寺单签,发海捕文书,行文天下各道州县,严令通缉铁手人屠,赐州府就地正法之权。七月,此贼于京城落网,押于天牢内候审。”

说到此处,萧索忽然一顿,看了眼沈砚,继续道:“八月,文帝崩,今上即位,大赦天下,铁手人屠下落无踪。次年九月,此贼又于剑南道流窜作案,杀三百零四人,伤一百三十八人,无一生还。案件上达天听,举朝皆惊。”

“今上明发谕旨,合并两案,命刑部与大理寺同勘。十一月,铁手人屠于涿阳落网,后因械斗致死,仅捕获余众从犯三十二人。此案由越州知府陈几顾亲审,时任江南道提点刑狱刘明玉监审。众嫌犯皆供认不讳,事后或斩或流配。十二月,案卷呈交大理寺复核,无一驳回,后移交刑部归档入库。”

沈砚摆摆手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本将军早听过几百回了。换下一个,再念。”

萧索翻过一页,继续念了下去。张王二人侍立在侧。沈砚眯着眼、翘着腿喝茶,偶尔皱皱眉,眼神一扫,张王必有一人解释原委,言辞切中要害,一针见血。

沈砚表面装得淡然,心中却暗暗佩服,竟不知两个小小的书办,功力也这般深厚。他因常年带兵,少与衙门口打交道,又隶属皇家卫队,连兵部也不常去,所以不了解。

其实衙门里的书吏虽然官微,却是世袭,人人手里一本账,记录的都是买也买不到的资料旧规。单凭办事的阅历,上能辅理军民要务,下能辖制地痞乡绅,是真正的实权派。

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即便官再大,也免不得同他们打交道。若是言语间得罪了他们,或是行事不周到,将来指不定在哪里吃绊子。因此,即便是封疆客气气。

如此念了一上午,沈砚满眼晃金星,头昏脑胀,身上的两贴膏药却始终撕不去,一面暗骂陈几顾老混蛋,一面腹诽地方官非人哉!

萧索也不好受,念得口干舌燥,灌多了茶又隔三差五跑圊厕,着实窘迫。沈砚心里不落忍,趁着中午,便要回府用午膳。

一行人方走到门口,陈几顾便追上来邀他们衙内用膳。沈砚不好推辞,便带着萧索去了府衙后花厅。

陈几顾准备得周到,一席饭不奢也不俭。小厮递上竹筷,沈砚却不动,从怀中掏出一副银筷,笑道:“府台大人别怪罪,这是我多年的臭毛病,吃饭的家伙事儿随身备着,使不惯旁人的。”

陈几顾陪席,他倒不信饭菜会有毒,但以防万一,还是有备无患。

“下官岂敢怪罪,将军真是至情至性之人!”陈几顾扯了扯嘴角,又道:“将军久惯行军,不知在军中是否也自备餐具?”

沈砚拉开萧索,命他站在身后,又道:“这个自然!当年西征萨嘛罕国,城破之时,敌军首领还在里面炖骆驼吃。正好本将军撞上,掏出筷子和他们拼了个桌!此事被圣上得知,还下旨申斥过,贬了沈某一级!”

陈几顾朗声大笑,同沈砚觥筹交错,直饮到下午方罢。

回去时,一日不曾进食的萧索坐在马车里,肚子很不争气地叫起来。先时不过是轻轻的蠕动声,后来越叫越响。萧秀才侧头看着窗外掩饰,不觉红了脸。

沈砚酒意半酣,正靠着车厢闭目养神,闻声牵过他的手安抚。萧索竟也不躲。沈大将军很是受用,心想:“钻过一张被子,果然就不一样了!”

他仰着头、瞑着眼解释:“陈几顾的饭菜,我不放心你吃。十一提前回去命厨子备膳,咱们到家应该就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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