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江方才听琴时抛到九天之外的眼色突然又都回来了,他殷切地上前去为公仪先生倒茶,脸色极为正直,瞧起来真像个一心想要拜师的学生。
公仪竹也不难为人,他接过茶水啜了一口,眉眼就缓缓舒展开来,示意洛九江想说什么就只管说吧。
洛九江也不客气,直截了当道:“先生您认识我师父?”
“难道你不认识小苏那孩子?”饮了茶水后,公仪先生声音较方才更湿润松弛了些,他倚在梨花圈椅的椅背上,看神情就像只被人搔着下巴的猫,“生而不凡的人物相互认识,让你感觉很惊异吗?”
奇异地是,这样堪称傲慢的话经由他的口说出来,气质竟还是谦和而温柔的。
“不敢。”洛九江先应了一句,才疑惑道:“只是我与家师缘分尚浅,不曾有幸听过先生这般的闻名人物。”
公仪竹闷笑一声:“你师父那个性格,要说会主动提起和谁的交情,我倒比你更好奇。”
……好像确实是这样。
洛九江在洛沧身边学习也有一阵子了,偶尔涉及到某门功法时或许会听到他对一二人物的点评,但要说他师父谈到“某某和我过往旧交”,那是从来没有的。何况他师父性格中还不乏尖刻之处,要是洛九江有胆子当着那些被评价者的面复述一遍他师父的原话,那他从此改名叫伯邑考也是轻的。
这么一来,洛九江倒有点庆幸师父没在他面前评价过这位公仪先生了。
似乎是为了完全打消洛九江疑虑一般,公仪先生又懒洋洋补充道:“你师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日里也没个消遣,上次还给我来信炫耀养个徒弟解闷的很,信上说他新给你讲了九族异种,可有此事?”
洛九江默默在心里对了一遍:洛沧成日坐着轮椅,确实不爱出门,烧纸钱喝酒与其说是消遣,倒不如说是消愁;他让自己背得第一课就是龙神创世分了四象九族,后来也把异种的事详细讲了。
至于养徒弟解闷……天天找茬揍徒弟一顿,没准也真挺解闷的?
正当洛九江动摇之际,公仪竹复提了最后一句:“你的这个假名固然气势充足,但从风水上讲却不利于你——你名字不是从水属的吗?怎么取了个这么阳盛火足的名字?”
“这名字是朋友送的。”洛九江解释道。
……这还是洛九江化名“日天”之后,第一次有人提到他的真名。
既然公仪先生说得条条都对,又没什么骗自己的理由,洛九江也就先权当他是自己师父的半个旧识。
已经知道洛九江师承何处,公仪先生叫他前来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收徒。他如任何一个体贴可靠的长辈那样对洛九江关怀道:“你把蜃珠取出来了?在外行走确实要小心一些,你年纪小小不爱张扬,能有这份心思也是难得。”
洛九江白得了一句夸,实在不好意思告诉对方,蜃珠其实是被人打吐丢了。
“只是除蜃珠以外,你身上的龙气虽淡,却也不是没有……不过我想这个你大概是自己收不起来?”公仪竹微微一笑,伸出一根手指虚虚在洛九江眉心一点,似乎替他收拢起了什么东西,又赞赏他一句:“以你的年纪来说,实在很不错了。”
洛九江下意识捂住了额头,毫无防备之下被一口点破“龙气”二字,让他神情都空白了一瞬。
他一时不知摆出什么表情,倒是公仪竹看着他的神色无奈地笑出声来:“真是孩子,你师父不同你说,你便以为他没看出来吗?到了我们这种地步,只要看你一眼就明白,只是你师父那个脾气……他不爱说罢了。”
还不等洛九江从“原来你们都知道千岭身份”的震惊中脱身出来,公仪竹便向着洛九江的方向俯了俯身,亲切道:“这是好事,你师父不夸你,我却要替他恭喜你的。”
洛九江:“!!!”这话里的意思……恭喜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一时之间,洛九江竟不知道先惊讶“师父竟然知道千岭是龙”好,还是先怀疑“我和千岭两情相悦的事要真叫师父知道了,他真会夸我而不是打断我两条狗腿吗?”
也是,洛九江心中慢慢梳理着有关七岛的那些珍贵记忆:神龙和九族合称异种的事还是师父告诉自己的,师父更是在见千岭第一面就直接称他为异种——这正是他们师徒二人结缘的契机;虽然师父也同样说“神龙已经不在”,但那时他对千岭的身份一无所知,洛沧又一向不爱看他和千岭来往,说这话未必不是故意骗他。
想到这里,洛九江又头疼起来:公仪先生跟师父是一辈人,他们上了年纪的人就是爱做媒,长得再年轻、声音再比唱歌动听也是一样。对方看自己有了道侣,轻轻松松就能说出“替你师父夸你”这种话,却未必清楚师父对千岭的态度。
说起来,怎么会露馅的这么快?洛九江抬起眼来又问公仪竹确定了一遍:“先生,真的这样明显?”哪怕都没看到千岭本人,就能凭一缕龙气给他们两个恭贺新禧了?
公仪竹挑眉道:“若我与百人一齐抚琴,依你这桌满汉全席的水准,可能第一耳就听出我来?”直到这时,他竟也不忘调侃洛九江一句。
“能。”一箕黄沙之中独有这一颗明珠,若不能一眼认出,那是观者无能。
公仪竹微笑道:“那么,就是这样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