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僧辩怒斥杜龛道:“竖子住口!”又躬身行大礼对晋南王道:“我王师攻下京城,全赖江南子弟不惧死,诛贼复仇之心。攻下城池,人心未稳,却斩自家有功大将,恐失军心,反生内乱。请殿下三思啊。”
陈霸先徐子瞻等本未出言,听王僧辩此言,徐子瞻方开口道:“王公此言差矣,安民告示已发,有人公然违抗却不罚,岂不视王法军法于无物。到时,军心更乱,民心亦乱。”
王僧辩垂首道,“侯贼众为祸江南,我所部诸兵将,心皆有仇恨。安民告示刚发一日,有惯性行为者,不及悔改,也是有之。此时,莫说杜龛所部有为祸者,就是徐州君,卢军帅所部,亦有之。我看此乱,总需五六日方能止。除非……”王僧辩却不再言。
萧黯问他,除非什么。
王僧辩方继续道:“除非殿下带头,将所有王师均撤出建康城外。”
徐子瞻忙道:“不可。此时建康城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局势不明。需殿下居中坐镇,亦需将士镇守内外三城治安。”
萧黯道:“是否撤出城外,待孤王考虑。只这杜龛,今日目无王法,纵容兵卒烧杀劫掠,孤王今日必罚!念其战功,死罪可免,施以断手之刑!因其为将,手执刀枪,只断其左手。”
杜龛道:“断手是梁法施于窃贼之刑,此番加于我是辱我。士可杀不可辱!”
徐子瞻冷笑道:“背主之人还敢自称为士?”
王僧辩出言怒斥杜龛道:“还不谢殿下不杀之恩!?”
杜龛只硬着脖颈,口中并不称谢,随后被执法官拉了出去。杜龛被断手后,又斩杀王僧辩、陈霸先所部将领各一名。此后,劫掠之事渐止。
萧黯命人急去广陵接岑孙吾前来建康住持政务。在此之前,自已坐镇尚书省予以处理各项事务。而王僧辩那日建议晋南王撤出建康,实也是另有居心。他收到了湘东王手令,信中对他兵败使世子阵亡全无责备,只言,将天下安危、国之社稷均委托于卿,望卿重振旗鼓,早日收复建康,孤王将于建康为卿庆功。
王僧辩收到此信时,建康城已破,湘东王信中所嘱两事可完其一,而另一事即是迎湘东王驾至建康。可如今晋南王先入为主,卢陈徐众悍将在其身侧,建康形势已非他王僧辩所能掌控。早日,他有意纵兵为患,一是为夺占建康地盘;二也是为逼晋南王率兵退出建康。可结果两个目标均为达成。他思来想去,只能将建康情形,如实汇报给湘东王,请湘东王早做打算。
就在王僧辩信使沿江线西上江陵时,岑孙吾舟船亦从广陵东下建康。萧黯居于台城尚书省,处理如山的军政务。此时,侯景朝中的诸臣又再次俯首于晋南王案前听命。萧黯因京中诸事繁多,手下治臣未到,且对京中诸事与国政俱都经验不足,只能于原朝臣中先择可用之人先用之。其中为首者就是琅琊王克,此人美容止,素有德名。在武帝朝后期即被荣任为尚书仆射,是为副相。后侯景至建康,王克在国破家亡后屈身侍贼,被侯景封为太宰、任为尚书。虽说失节为贼辅臣,亦有几番治政建议安抚民生。萧黯便再度启用,使其继续代理相职,为尚书事。王僧辩等俱鄙视其为人。徐子瞻亦鄙视之,只因辅萧黯理政,不得不常与之交道。同时,附贼先朝臣,只要未参与屠戮忠良与屠杀百姓者,萧黯均免其罪,同恢复原职理事。
萧黯如此勤政,也并非全然是军政诸事繁重。也因是,他将自己逃避于此。他自入台城尚书省,就不大敢去看门外的建康。这个他自幼长大的城市,如今是怎样的惨淡凋敝,他无法直面。然而,他终将需要走出去,直面这一切。
他先是去了台城,将被侯景关押在黑暗斗室的长兄豫章安王萧欢的三个儿子,他的侄儿们救出来,安置在永福省。命王僧辩将所部撤出台城,转而驻扎新划拨的东府城与潮沟西。使徐子瞻所部驻守台城。
他心中也确实想过继续拥立长兄嫡长子萧栋为皇帝。然而看萧栋不过十二岁的年纪,还是个孩子。又经受了各种惊吓折磨,常常举止失态,时刻流露出惶恐不安的样子,实在不忍再让他承受重压。只命其母与妻好生照看。况且,他心中另有心事,十分焦虑,只盼岑孙吾早日到建康,好与他相商。这日,突听人来报,说岑孙吾船已到港,自朱雀航登陆。萧黯便带郑宏生等数人前去迎接。
萧黯自尚书省行署经过内城南门宣阳门而出,行正东官道,两侧百官府舍,梁断墙颓,杂草丛生,野犬盘亘。亦有些许劫后余生的人家居住于此,锅灶露天,衣不蔽体,此许是武帝朝高官之后。走过百官府舍,便是太庙,南兰陵萧氏祭祖之地,亦是从龙元勋祭祖之地。曾被仰望的神圣之地,如今已是瓦落坛塌,连大殿廊柱金丝楠木亦被尽数拆毁,用于为侯景朝新臣建设府邸了。不知萧氏与诸门阀先人圣灵何在,可有看到宗庙废弃,后代子孙或愚或痴,或悖或逆,被人屠杀如砧上肉,戏辱如掌中物。走过太庙,原是繁华如织的建康南市。这里曾经是万国商人交易之地,凡天下所有的奇珍异宝、奇花异草、美酒珍馐,只要手中有金铢,尽能买到。后沦为侯贼众驻屯战马之地,如今已是偌大的混合牲畜粪便与淤泥的坑滩。而在这坑滩之下,亦埋有建康人的累累白骨。
这仅是建康一角,南驰官道两旁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