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忽然觉得,方无衣的存在有了那么一些真实感。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将这个人当作存在于天地之中的,不寻常的存在,从未细细想过,曾经,这个人也是有家的,也像平凡人一样,出生在幸福而温馨的家庭中。
他一开始就对方无衣带着偏见,所以不愿去了解和接近。方无衣是个很坚强的人,无论是杀人的时候,还是将士死去的时候,都维持着平静的神色,坚强的仿佛已经丢失了感情。而此时此刻,苏锦从他那朦胧的叙述,与微醺的眼神中,终于了解到,眼前的方无衣,不是统治着村落,统领着异界之物的,毫无感情的神。而是和他一样有着感情的,努力对抗着命运的人。
他清晰的看到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神中,所透出的向往和痛苦。那些伪装起来的坚强,在这团圆的日子,在浓烈的酒气之中,逐渐瓦解。只剩下最真实的自我,将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感情,一一吐露。
脆弱的,悲怆的,孤独的。
方无衣又灌了几口酒,原本满满的酒坛已空了大半。待到想说的话全部说完了,他醉醺醺的问一直沉默不语的苏锦:“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攻打这里吗?”
苏锦看了看他因醉酒而泛红的脸颊,轻轻摇了摇头。
方无衣从衣袖中取出一块布料,那是上好的绢布,质地柔软而轻盈,色泽亮丽,如波浪一样的花纹在金色的绢布上纠缠交错,秀工精美细致。
“这是天蚕布,材料稀有,工艺十分复杂,只有这里才能做出来。皇后十分喜欢,但这里的人不肯将布料上缴,所以皇上派我们来到这里,让我们将布料抢回去。”方无衣苦笑着,将绢布狠狠扔在地上:“我们背井离乡,牺牲了无数将士,杀伐征战,就为了这一块布!”
“汉武帝曾为了汗血宝马,率领骑兵数万人,行军数千公里,出兵大宛。”苏锦从他手中抢过酒壶,囫囵的吞了几口,任凭辛辣的滋味灼烧着喉咙:“帝王总是这样,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活得自私而随心所欲。但其实,他们也一样,背负着沉重的东西,在已定好的命运中挣扎着。”
“为什么要挣扎呢?”放下酒壶,辛辣的酒气醺得他视线朦胧:“挣扎只会让自己变得更为焦躁和痛苦,既然无法改变,那就顺应着命运,随波逐流吧。”
方无衣支着下巴,愣愣的注视他良久,忽的笑了:“总觉得你应该活得很久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的冷漠和超脱吧……好像什么都能看透,又好像什么都不去看透。”
方无衣红着脸摇摇晃晃的样子格外有趣,他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其实并没有你活得久。”
“咦?”方无衣拎着酒壶的手顿了顿,一脸疑惑的望向他,很快又笑了起来:“说的也是,我年龄确实比你大。”
苏锦只回应了一个笑容,便无视了他的话语,捡起地上的布料揉搓起来:“说是什么上好的天蚕布,在我看来不过是块普通的布罢了。”
“普通?”方无衣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这可是皇帝派兵百万,死伤无数也要得到的绢布,你竟然说普通?”
“我见过比这更好的布料……”苏锦眯了眯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微微皱起了眉,很快又舒眉一笑,自言自语起来:“只不过带不回来就是了。”
抬头正好看见方无衣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他眼角的笑意更深:“怎么,你不信?”
方无衣知道苏锦是个从来不说大话的人,但酒精的作用让他的思绪略为混乱,以至于说了前半句就已经忘了下半句是什么,只能愣在那里思考。
“那,不如我带你去看看吧。”苏锦忽然站起身,微笑着对他伸出了手。而在苏锦身后,绛紫色的厚重云彩缓慢有序的散开,露出隐藏在其后的,如银钩般的巨大的月亮。云朵后繁星密布,五光十色;银色的光芒穿透云朵,温柔洒落,细碎的光芒,如同由繁星组成的银河,蜿蜒在湖面之上,铺展开由湖岸通往月宫的道路。
那闪烁着的道路在方无衣的眼中逐渐清晰,他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这不可思议的景象,良久之后,才握住了苏锦伸过来的手,低声轻语:“我一定……是醉得太厉害了吧?”
“是啊,你喝醉了,所以这只是梦境而已。”月光微摇,将苏锦唇角的笑容,映照的神秘而古怪。他将方无衣拉起身,牵着他的手,缓慢的走向湖面。
“你啊……是想和我一起殉情吗?”方无衣的脚步有些虚晃,看着前方人行走着的身影,半开玩笑的问。
“怎么?你害怕?”苏锦连头都没回,询问的声音中含着笑意。
“我才不怕。”醉后的方无衣像个的孩子一般,夸张的晃了晃手。脚下一软,他险些摔倒。
低下头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湖中央。繁星闪烁在如镜面般的湖面上,脚步走过的地方,惊起圈圈的涟漪。繁星的影子在清澈的水中闪烁又破碎,水天一色,如同置身于繁星之中。
有繁星从水中缓缓升起,悬浮在半空中,晶莹剔透,熠熠闪烁,如萤火虫般舞动。平静的湖水缓缓泛起波纹,红色的灯笼自水波中冒出头来,上升到空中。
那是未点燃的孔明灯,以平缓的速度,不慌不忙的,规律的上升。悬浮的星星围绕在这些孔明灯的周围,像是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那盏灯,待找到后,便会飞进灯笼里,将灯点燃。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