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明宫里,灯火通明。
肖承祚在前殿里坐了近一个时辰,他手上是刑部和后宫司刑所呈上来的口供。天子震怒,这些人的手脚不得不麻利些,免得成了那受殃的池鱼。储云湖上的七夕宴还在继续,肖承祚刻意压下了这件事,想挽回些颜面。连他自己心里都很明白的,他只要在这口供上写一个斩字,一切都烟消云散,一切都可以当作从未发生。王柔可以安个罪名草草了事,漆夜那里稍麻烦些但也没人敢挑皇帝的刺。
但他偏偏一支笔举了十多次,却写不出起手的一横。
他的心很乱,心乱的原因在玄明宫外。
“还跪着呢?”肖承祚揉了揉太阳穴,发觉已和那个人僵持了快一个时辰。
“回主子的话,摘星阁里的那位还跪着。”喜贵愁得一张老脸皱在了一起。这跪一个时辰有几个能没个好歹的?更不要说是这样凄风苦雨里了。
“瞎胡闹……”穿黄袍的人叹了一口气。他其实并不在意关在牢房里的两个人,他对王柔本身就没什么感情,漆夜更是连面都没见过。肖承祚气的是自己失了面子,还气蔺出尘不惜长跪也要救漆夜。
窗外雨声连绵,从屋檐上倾倒下来的雨水像银白的帘幕。
肖承祚听着那雨声,知道这场雨如瓢泼洒豆。他忽然烦躁起来,扔下笔,靠在龙榻上,沉默了许久,“外面雨很大?”
“大得很,宫里人都说三四年没见过这样的大雨了……”喜贵当然不会知道宫人说什么,他只是抓住了肖承祚话里那一丝一毫的可能,希求帝王能怜悯分毫。
“哦……”龙榻上的人沉吟了一句,却不再有下文。他只是茫然地望着那扇大门,好像能穿过这桎梏,看见紫金台上的那个人。肖承祚一遍遍地在心里重复着,他是皇帝,他要有原则。他也曾经遇见过许多或是哭着喊着,或是长跪不起,或是抬着棺材上殿死谏的人。他知道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便是快刀斩乱麻,漆夜死了,蔺出尘失去了长跪的意义,自然也就安心回摘星阁里去了。
他知道的,他知道的……
但他竟然下不了手,但他竟然害怕令蔺出尘失望!
那双如冬日里暖阳的眼睛闪现在他的眼前,带着融融的笑意,成为他在这黑暗深宫里唯一的乐趣。他无法想象,一旦那双眼睛沾染了绝望和悲伤的神色,将会是怎样。也许对蔺出尘而言不过是哀莫大于心死,但对肖承祚而言,就好像天地无光,永世不得见日月。
他怎么舍得?
蔺出尘跪在紫金台上。他本是看惯了那漆黑的玄明宫的,可在这昏惨惨的灯光雨雾里,总觉得那座宏伟而辉煌的宫殿像是地狱的大门。对于能否救漆夜一命,他心里也没个准信。蔺出尘跪在这里,与其说是为他求情,更多的是在责罚自己。
他后悔,他无奈,他悲哀。
他要是在当年拦着漆夜不让他去钟秀宫是不是就不会有开端?他要是能早些察觉漆夜和王柔的关系是不是就能挽回局面?他要是不告诉漆夜胭脂河边的大槐树是不是就能相安无事?
没有答案,尽管他在心底里喊得嗓子发哑,都没有答案。
他自那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分不清眼眶里流下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这件事错不在他,可他偏偏是个知情的,偏偏还是个无力无奈的。
大雨还在下,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
被雨打湿的长发黏在脸上,睫毛上不住淌下水来让他睁不开眼睛。跪了一个时辰,腿脚早就过了开始的酸麻劲儿,只剩下一片可怕的无知无觉。
七夕夜,天气应当是炎热的。
可这大雨好像裹挟了所有的暑气,愣是在夜晚带来了深秋的寒意。
蔺出尘还穿着盛夏的纱衣,被雨水浇透了,刺骨的冷。他打着哆嗦,却不敢移动半寸,似有心间的感应,知道肖承祚正透过那扇门看着自己。
忽然,他的眼睛亮了亮,那因为寒冷和疲惫而惨白的脸也恢复了些许血色,“喜公公,怎么样了?”
在他面前,喜贵还是穿着那件秋香色的袍子,打着一柄油纸伞,急步过来带起了一片水花。可当他听见蔺出尘那一问,低下眼去,摇了摇头,“玄明宫里那位铁了心了。”
“陛下非要杀漆夜的话,蔺出尘也只好跪死在这紫金台上了。”自那颤抖的唇间发出了个不成调的声音,尽管狼狈,他却说的一股子决绝。
喜贵是清楚蔺出尘的——只要他说出口的,没有办不到的。“哎呀呀,东掌事这又是何必呢?若是跪坏了身子,多不值当……”
“一命换一命,哪里不值当?”
喜贵听他气若游丝,心下一凉,连忙把伞靠过去,连自己的半个肩膀都顾不上了。“咱家也替您求了,可也是灯草搭桥——白费劲儿。您不如先回去歇着,明早再来。”
蔺出尘心气何等的高,他既然已经把话说绝了,此刻也不能虎头蛇尾。于是拼尽了力气,“自蔺出尘入宫以来,与漆夜情同手足。臣不通人情事故,幸有漆夜在旁,方得保全。漆统领于公,统率钟秀宫一载安然;于私,救臣性命于险恶斗争之中。还望陛下三思!”
他说完,俯身将额头抵在紫金台的洒金青砖上。
蔺出尘这几句话,铿锵慷慨,掷地有声。肖承祚听见了,不由得动容。他本来就是因为怕看见蔺出尘的脸才关了大门,却不曾想听见声音一样能让他心绪不宁。
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