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欣闻言,低头掂了掂自己的身家,同他默契地笑起来,霎时收好了情绪。

两人酒醒了,再感性下去只会迎来成年人的尴尬,分别前,董欣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老肖,你儿子叫什么?改天把他带出来一起吃顿饭吧,如果可以的话。”

肖照山无言片刻,低头拍了拍她的肩膀,开口道:“再说吧。”

深夜路上的车也并不少,肖照山打开车窗,吹着风拐进了一条小巷,左拐右拐地往画廊方向去了。

这些年来他没有再画出过一副成品,若即若离地和那些人保持示好却不谄媚的距离。平静的十七年并非一晃眼,是他一天一天,一次一次放弃声名、出让灵感换来的。

头两年他实在恨,为了消解这种无益的情绪,他索性私下也不怎么提笔去画,的确好过许多。但热爱的东西岂是说放就能放?

于是他开了一家画廊,斥重金打造了一间他理想中的画室用来练笔,又在家里辟出一个专门的空间涂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秘密基地才最为神秘。

每当他烦躁不平,他就会去画室里呆一整夜。有时是看书,有时是通宵地画同一个场景,有时又是漫无目的地听着歌抽烟发呆,无所事事。

可他没想到,在这个点,在他秘密基地的门口,他会看到的肖池甯。

车速不高,车灯将坐在一块墨绿色滑板上,仰头静静凝望着夜空的肖池甯照得一清二楚。他手肘撑着膝盖,右手指间夹着一支抽到一半,不知道熄灭了多久的烟,一动不动地维持仰望的姿势。

有一瞬间,肖照山误以为自己正行驶在一条时光隧道,十七岁的他坐在一棵行道树下,坐在心爱的滑板上,宇宙奥义人间蝼蚁,什么都想,什么都没去想,只是静静地在路边等候未知,等路过的人发现自己的孤独,等陌生的车辆碾过自己的影子。

可肖照山一脚刹车都没有踩,就这么经过了肖池甯,带起了一阵风。

但停留在后视镜上的眼睛仍一刻不停地往他的大脑传送信息,反复说着同一句话:“你好像抛下了你自己。”

第十六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教学楼外的国槐花已经落尽,掉在地上被来来往往的师生踩进地砖缝隙,成了恶心的深褐色。

肖池甯最讨厌的季节就要到了。

可能是因为杭州的冬天没有暖气,降温后能冷得一塌糊涂,大病痊愈的他每年过冬都会发一次高烧。

裘因一度以为这是脑膜炎复发的前兆,吓得找黄牛花高价买了一张专家号,当天就把他送进了医院。

可最后的结果不知是让她失望还是怎么的,当听见头发花白j-i,ng神依旧矍铄的老专家确诊这就是普通的发热时,她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了一丝愤怒。

于是第二年肖池甯发高烧昏睡不醒,她的解决办法就是不停地掰开他的嘴给他灌热水。

是药三分毒,你免疫力这么差,不吃才好得快。她如此解释。

北京冷得比杭州还要快,高三的第一次正式月考就在周四周五,班上所有学生无时无刻不在焦虑而又缜密地准备考试,吃饭背英语单词,做c,ao背历史年表,上厕所排队背政治考点。只有肖池甯和两三个给自己判了死刑的人没什么所谓。

他得趁着天气还没彻底冷透多去刷刷街。

下个月的生活费池凊已经转到了他的账户上,他扭头就订了一副新的限量大鱼板,让商家在刻名字的地方刻了一支柳条。

星期一下午滑板送到,肖池甯在门卫室取了快递,当场拆掉包装,然后趁晚饭时间把它放到学校年久失修的后门,藏进了假山背后。

晚自习没有布置额外的作业,政治老师值班答疑没空查勤,他光明正扔在教室,只拿上手机和烟便走那儿翻出了学校。

这时他还没发现,他那个每天除了上厕所和去办公室问问题就是呆在座位上刷题背书的同桌,已经先他一步消失了半节自习课。

学校或许为了达到寄宿制全封闭的效果,远离了商圈和交通枢纽,这儿附近已经能称得上是荒凉。荧光涂料在路灯寥寥的夜里像一条银河,流畅地勾勒出了滑板的形状。

肖池甯踏着银河往更暗的地方飞去。

前几天他用卫星地图看了一眼,从后门绕过一个老旧小区和一个市区公园,就是一片小树林,那里有坡有泥有障碍,适合用来测试新轮子的抓地和减震能力。

唯一不便的是没有照明,树林里微弱的光线来自夜空,和行经旁边的一条双车道上的车辆。

肖池甯把板子横拿在手中,摸黑爬上了落差有近十米的长坡。然而他刚在坡顶停下,就听到了一声钝响和接踵而来的惨叫。

不是人,是猫。

他不知道北方的猫和南方的猫是否有区别,总之南方的公猫一到春天进入发情期,就叫得宛如在阿鼻地狱受难的厉鬼。

可这儿不是南方,现在也不是春天。肖池甯一时有些怀疑,便屏住呼吸侧耳去听。

模糊的钝响没有再出现,猫的悲鸣却仍在清晰地持续,一声接着一声。先是剧烈惊恐的,很快长短交错渐渐失去规律,成了痛苦无助的,最后变成断断续续的、力不从心的残喘。

肖池甯放轻脚步,循着叫声警惕地往声源走去。

距离并不远,声音已然离得极近,仿佛就在耳边。可当他想辨别出更准确的方位时,树林却遽然陷入了诡异的死寂,微风似乎都在此刻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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