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了,人世沧桑,人世沧桑啊
知道老葛和你又恢复了工作,我真替你们感到高兴我知道你们不会倒下的,战争年代我们都度过来了,那么艰苦的环境我们都度过来了,我们还有什么度不过来呢我们能够度过,我们什么都能度过。
人世沧桑,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我这些年的经历。
离我们最后一次通信,该有十三年了吧十三年,不短了。这十三年我有太多的经历,太多的话,不知该从何说起。有时候我有一种倾吐的急切yù_wàng,我想说出一切来,我感到我快要被憋死了。但更多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想说,真的,一句话,一个字也不想说。
我想对你说的是,这几年,我连续送走了我的两个儿子,他们是老大路阳和老三京阳。他们在十几岁的时候就离开了我,走向了他们的战场,去做了一名军人,从此再没有回到我的身边。他们好像很喜欢这样似的,他们喜欢离开我,去做他们自己喜欢做的事,做他们从不愿向我这个母亲透露心思的事。他们抛下了我,抛下了这个家,走了,义无返顾地走了。他们死了。
我不敢想象我是怎么度过这些年的,这些年太漫长了。
我的孩子,他们都是一个个活蹦乱跳地走出这个家的,他们走出家门的时候羞涩地对我说,妈妈,我走了。他们就走了。他们从此再没有回来,好像他们早就这样打算过了,他们从一生下来就这样决定了,他们只是挑选一个时间来通知我,我只是他们的一个守望者,一个孤独的守望者,一个注定没有希望的守望者。我不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真的不知道,德米,告诉我,他们会怎么想他们难道就真的会这么想么他们难道就真的不在乎我么不在乎我这个母亲
这段日子我老是做梦,在梦里我老是梦见生路阳和京阳时的情景。路阳是生在路上的,那一年我挺着大肚子从河南到湖北去寻老关。老关要我到他那儿去,他在那儿等着我。我差一点儿就把路阳生在火车上了,就差一点儿。生京阳时情况好多了,老关虽然出差,但有医院管我,京阳生下来像小猫崽那么大,他是孩子中最轻最弱的一个,那时我就想,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弱呢
我憋呀憋呀,我是憋着把路阳带下火车才生的,我差不多把我的命都搭上了,可路阳他为什么就那么犟,那么急切呢生他的时候他是那么地体谅我,他已经对我做过默契的承诺了,可他为什么要选择那么极端的方式去死呢京阳是脆弱的,我早已在心里承认他这种脆弱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孩子生下来平静,他的终生都该是平静的,可他为什么要去滚地雷要去堵枪眼要去把他的身体弄得支离破碎既然他是安安静静生下来的,那他为什么又要选择轰轰烈烈的死呢
他们是我的儿子,但我不懂他们。
路阳死后,老关把湘阳送到了部队上,作为一个当过兵的和当兵人的妻子,我知道老关是怎么想的,我知道我不能阻止他,我知道一个当兵的家庭如果有家的话这是唯一的选择。京阳死后。老关又要把女儿湘月送到部队上去。不不这回我不能同意,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我不能忍受他们一个个都去穿那身绿色的军装它们为什么不是红色的呢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从我身边走开,走进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我触摸不到的世界他们羞涩地对我说,妈妈,我走了。他们就这么走了,永远也不回来了。
路阳死了八年了,他的死差一点儿把我带进死亡。京阳死了快一年了,他的死却要我活下来,活下来想着他们。我不能忘记他们,我忘不了,他们是我的孩子。京阳战死后,我们收到一封信,信是京阳过去的一个战友寄来的,是个女孩,名字叫余兴无。她告诉我们她爱着京阳,我猜她是个长得很美的女孩子,因为她的信写得那么美,那封信让我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我把它和京阳的烈士证书、战功章放在一起,锁进了箱子里。我的孩子,他们生前都有一些什么动人的故事不让我知道他们死的时候都有一些什么遗憾不让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呢我是他们的妈妈呀
有时候我想,也许我不该在生下湘月后就去做了子宫摘除手术,可那时我真的太累了,我觉得我都把自己生空了,生得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躯壳了。也许我真的不该有这个感觉,真的不该有这个念头,我该继续往下生,一个接一个地往下生,再生十个,二十个,一百个,再生一百个孩子,我要他们都是儿子,是活蹦乱跳高头大马的儿子,是虎背熊腰结结实实的儿子,我要他们这样,这样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什么孤独、担心和牵挂都没有了。可真的会这样吗要是他们都要走呢要是他们都要离开我呢一百个儿子,他们每一个人都羞涩地对我说一次,妈妈,我走了。他们就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如果这样的事真的发生呢那我怎么办我已经经历了两次撕裂,我已经被抽空了,我能够再经历一百次的撕裂,再被一百次的抽空吗不,我再也经受不住这样的事了一次都经受不住了如果真的这样,我宁愿一个孩子都没有我宁愿永远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