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的话。

薛倾回头,看向来人,那人与守卫说完,正好也转头望他,面上挂着友好的笑。

这个人……怎能这么好看。多年后,薛倾仍会如此想。

青玉冠下一张楚楚谡谡的面庞,浅笑盈盈,搭上几缕鸦色的鬓发,顾盼流转间,揉进他眼底,烙成终生不散的朱砂。

接下来那人便走了,留薛倾魂不守舍地进场,各色达官贵人来来往往,他脑海中却只有方才青色的身影。直到南朝丞相朗声诵起了祝辞,他惊觉入耳声线的熟悉……蓦然抬手,原来,方才的男子,正是南朝丞相白旻之。

歌舞开场,南朝君主为来客精心准备了饱含江南风情的采莲戏,后世斥其为亡国的淫词艳曲。但那都是后世了,碧波荡舟,芰荷红裙,异国来客心悦诚服地欣赏。

而十年后,将南朝踩在脚下的人,正出于此时的座上客。

宠妃拌作了下凡的仙子,宫女举着荷叶轻盈围绕,众人的目光聚集于舞台,唯独薛倾,痴痴望向上座。

栖梧台露天而起,极尽雕琢的镶金屏风后是漫天璀璨星辰,一轮皎洁皓月,佳景难再,薛倾却觉得,只白旻之一个人,只抿着唇安然侧首,那样的风致,已然胜过铺天浩繁星月。

婉转的歌声,轻烟般飘散于渺远夜空,除此之外,台上再无他响,歌舞进入宁静之境,台下也跟着噤了声。

然而百般奇巧,都没能感染薛倾。烛火正燃至旺时,透过宫灯,一层一层地渲染在白旻之身上,灯红酒绿,再素净的衣裳都被涂得暖光融融,却唯独,侵染不了那近乎圣洁的、白玉似的侧脸。

眼眶骤然一酸,薛倾不禁低头抹了抹眼。

许是酒太烈了罢。

归国后,即便有所升迁,薛倾亦不敢肖想自己能和南朝的丞相再有交集,只把那人珍藏做遥不可及的明月。

直到北朝日渐强大,有人提出,吞并南朝,统一九州,复秦汉之恢弘。

薛倾起初是抗拒的,他不愿侵略白旻之热爱的国土。然而,雄心勃勃之士不断煽动军队,终于,在某个阴暗的时刻,他陡然转念,胜者为王,也许……也许他可以换种方式拥有白旻之。

战利品这个词,贴切得过分。

杀孽泡红了他的眼瞳,刀枪雕刻了他的面容,昔日被守卫拦在场外的小将,已成为驰骋沙场的一国元帅。

他所向往的,就要来临。

黑夜深沉,有模糊的人影浮出地平线,正向山丘行来,近了,越发近了。

白旻之站在薛倾面前,他将琴紧抱在胸口,摆出毫不掩饰的防御情态。

喉结动了几动,面对眼前人,薛倾踌躇许久,才开口道:“旻之……”

谁知白旻之面色一凛,冷冷道:“薛将军,我为南朝宰丞,岂是你可以直呼名讳的!”

“哦,白、白大人……”见他不高兴,薛倾忙改口。

沙场上大杀四方的将军,在区区文人面前竟胆怯无比。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被长歌的冷淡吹得没了踪影,听候发落般,薛倾一时失了下文。

还是白旻之先道:“薛将军所为何事?”

薛倾的神色微妙起来,话语却是诚恳的,答的是:“放你走。”

白旻之愕然。

南朝丞相,如今只是北朝的人质,南朝君主怯懦,无力争取臣子的安危,他薛倾身为北国肱股,若将白旻之据为己有,想来王上不会追究……

诚然,在见到白旻之前,薛倾满脑子都是这种念头,简直像奋斗多年,终于等到成果。

但,就在见到白旻之的刹那,他变了心意。

淡淡的月辉,罩得白旻之整个人圣洁不可侵犯,恶劣待遇憔悴了他的容颜,憔悴不了他挺直的脊背,整齐的发冠。很难想象,沦落至此,尚有人不弃故国,仰面直视生杀予夺之强虏。

江南软风细雨滋养出的不是塘泥,是外柔内刚的温玉。这样的风骨,薛倾怎么舍得折断。

由欣赏走出第一步喜欢,若再生出尊重,那约莫是已经爱上了。

“你……有何企图。”白旻之迟疑。

薛倾无奈又气恼,只道:“我若有所企图,无需曲意设计。”

是了,事到如今,南朝还有何值得北朝费心谋取的,而他白旻之,面对薛倾,也止俎上之鱼肉尔。其实白旻之不过想问薛倾为何放他走,只是面对敌将,下意识便用了“企图”一词。

“若定说我有所企图,也无非是,”白旻之正黯然,薛倾的声音忽响起,“希望你天亮再启程,陪我一晚。”

感到薛倾抬步迫近,白旻之警惕抬头。苍云将军太高大了,光是阴影就能将白旻之笼罩,玄金的重铠武装到了牙齿,他整个人自然地泡在夜色中,除了那双幽深红眸,在面对长歌时,似乎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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